我是动物，我们都是动物，我是指，生活在森林里的那种。

但总有些动物想成为人，这倒也很简单，找一个会煎制长效变形药水的女巫就行了。但不简单的是，我们要在走出森林之前，修满为期一年的培训课，内容是：如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类。

今天这堂课是我们要上的最后一节课。在之前的培训中，我们学习如何说话，如何写字，如何通过手势和他人沟通交流，如何每天早上出门前为自己挑选得体而整洁的衣服，如何用筷子、叉子和勺子吃饭，甚至，我们还考了C1小型机动车驾驶本。

授课的老师说，最后一节课是全体学员必须出席的，但我们都很好奇他会在这堂课上讲什么。

我和我的美洲豹朋友——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一只孟加拉虎——走进教室的时候，其他的学生都已经坐在他们的座位上了。

“你们以为学会了人类的所有生存技能和社会技能就可以顺利变成人了吗？”老师说，“当然不是，在你们学会今天我讲的这些东西之前，你们只能算是动物。”

于是我知道了，他要教给我们的是成为人类的很关键的东西。

“人类有如下几大特征，所有人类都不例外，”老师说。下面的一些学生开始记笔记，“第一，”他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虚伪。”

“当你们还是动物的时候，你们想快乐就快乐，想悲伤就悲伤。你们从不隐藏自己的情绪，因为在森林里没必要遮遮掩掩。可是人类永远不会这么简单和直率，出于各种原因，他们要处理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他们要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同时争取从别人那里获得最大的利益，所以他们很少以真面目来示人。他们在悲伤的时候满脸笑容，在哭泣的时候心里乐开了花。”

“你们要知道，那些人类表现在脸上和你们表面上能看到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假象。人类的世界里并不是所见即所得。鲜花里面总藏着刀子，蜜糖后面总跟着炮弹。火焰生长在冰块上，看似平坦的道路下面隐藏着万丈深渊。卑微戴着高傲的面具，装作什么都懂的人反而最无知。掌声总是伴随着冷嘲热讽，笑脸下面也许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你以为人们亲近你是真的想跟你成为朋友？那很可能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利可图。当你一无所有时，他们反而最诚实，因为他们的冷漠都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你真的没什么利用价值。”

“攻击他人的最有力的工具是什么呢？爪子？牙齿？那些是动物使用的。你们中有些可能会说，枪炮、细菌？不，人类的最锋利也最便利的武器是语言。比起很少使用的核武器，语言这种武器人人具备。有了语言，人类可以中伤、诋毁、诽谤、讽刺。所以，我要你们记住的是，当你们成为人类之后，最可能受到的、也是受到最多的伤害，都来自于语言。每年很多人因此而死，死因很简单：当一个人说你邪恶的时候，你可以置之不理，而当几万人、几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每人一句话，都在控诉你的邪恶，你就会被压垮。”

有些小型的食草动物缩起了脖子。教室里静得可怕，没有一只动物说话。

“第二点，”老师接着说，“自私。”

“我提过了，大部分时候人们之所以会去亲近另一个人，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人类社会里很少有真正的友谊，甚至亲人之间也互相隐瞒和戒备。就像几万年前森林中的食物链一样，不是你把别人吃了，就是别人吃了你。人类的世界也一样，不是你利用别人，就是别人利用你。”

“你们会见到那些为了获得一点蝇头小利就把别人推下悬崖的人，你们会见到那些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的人。朋友之间会为了‘仅此一个’的工作机会翻脸，相处融洽的夫妻也得时时刻刻为了财产做好离婚的准备。你认为有人爱你，其实他或她不过是爱你年轻美貌的容颜。人性永远经不起考验，记住我说的这些话，因为人性本来就是自私、妒忌、傲慢、懒惰、纵欲、贪婪。”

坐在前排的几只小山羊低声抽泣起来，他们一定是被老师讲的这些东西吓坏了。

“如果你们不想成为人类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老师说。

我看到靠近门边的一些动物摇着头站了起来，走出了教室。

“所以学会了这些就能够成为人类吗？”一只斑马问。

“当然不是，”老师说。

“最后一点，孤独。”

“成为人类，你们必须学会面对孤独。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只有野兽和神明才能离群索居，而一旦你们变成了人类，你们便要经历在人山人海中的孤独。”

“你们会有再正常不过的社交，表面看上去，你们每天和父母、同事、邻居、亲戚朋友打交道，甚至会忙于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和社会活动。但是你们在大多时间甚至所有的时间内毫无归属感，你们在各种场合笑得像个傻子，可是晚上回到家里还得一个人躺在床上失眠。你们和很多人称兄道弟，可是到了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身边没一个人愿意理你。你们每天规规矩矩去上班，可是如果你意外死在家里或者死在路上，没有同事会因为你今天没有来而拨打报警电话，也许你的尸体在一星期之后才被发现，而报案的邻居还在抱怨尸臭味让他一家老小都心神不宁。”

“你还要面对的是那种身边其实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和分享内心的孤独，因为人类社会的生活节奏太快了，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人会有心情管你在想什么。你更要面对那种最好的朋友背地里和别人一起说你坏话的孤独——啊，这没有什么，对于人类来说，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些事情。所以人类的心脏外面都是有一层铠甲的，他们因此显得麻木不仁，却也不会受到多大伤害。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动物，心脏仍然是柔软的，所以你们要尽快学着习惯孤独，让心脏变得坚硬起来，刀枪不入。”

这就是我成为人类之前的最后一课。

你问我现在是不是人类？当然不是。那堂课上到最后，所有的动物都走了，没人留下来。

动物是不可能变成人类的，他们没有那么坚硬的心脏和麻木的灵魂。